“她那么小,懂个屁。”“怎么不懂?在肚子里的时候还要胎教呢。”“好好好,我不讲了。”庆生有点挂不住脸。“反正我跟你说,这桩事情和你,和我,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我不去报名,你也不准去。”他一锤定音。巧娣还想要说些什么,怀里的孩子突然乱踢乱动接着呜呜哭了起来。“囡囡要喝奶了,快上去。”...
昨天晚上他在丈人老头子的牌位面前发过誓了,他沈庆生痛定思痛,从此滴酒不沾。发完誓,他又转头对丈母娘说,以后发了工资,一半交给他自家姆妈,一半交给巧娣。他是有孩子的男人了,现在囡囡还在吃奶花不了多少钱,将来上幼儿园,上学,看病那都要钞票,他保证从此以后痛改前非,好好养家。
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巧娣就站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,抱着孩子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他。
每次这个男人揍完她之后总归要上演这么一出,一开始她还会相信,觉得他会改。后来听多了也看多了,就只剩下冷笑了。
“阿宝是大学生呀,是国家派他出去的么?”
阿宝大名叫做戴家宝,和巧娣同岁,是他们弄堂里唯一一个大学生。
阿宝的爷爷解放前是在外国人的洋行里做文员的,他身上四季衣服都出自杨老太爷的手笔。
阿宝奶奶每次见到巧娣妈都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说:外子下葬的时候,身上穿的西装都是你家公公做的。真是好手艺啊,现在商店里卖得那个也叫西装?正宗的西装和旗袍一样,都是“合分刻数”,根据个人身材体型不一样单独剪裁的。
这时候巧娣妈就会感慨地说:是的呀。我家公公的眼睛就是一把尺,一眼望过去,什么胸围腰围腿长就一目了然了。他的脑子好得很,多少年前来做过衣服的客人,只要报名字,就能马上把对方的身材尺寸说出来。我男人跟他阿爸比,还是差太多了。
再说下去就没什么好说了,杨家的裁缝铺也没有了。
阿宝的爹也是个读书料子,可惜没有遇到好时候,最应该读书的时候净打仗了。阿宝和巧娣是同一年生的,都属猴,他生下来的时候戴家老爷子特意去古玩市场淘了一幅“马上封侯”的吉祥画作为庆生礼。现在那幅画还挂在阿宝的房间里。
阿宝果然不负众望,先考了高中,又进了大学,做了新中国的大学生。和他比起来,他们弄堂里一众同龄人都是初高中学历,很多人连初中文凭都是胡乱混出来的。
巧娣现在还记得邮递员把阿宝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戴家的时候,从马路口到戴家一路都在放鞭炮,跟戏里状元郎回乡一样气派。戴家全家站在门口迎接,好像他们等得不是一封信,而是皇帝的圣旨。
说起来巧娣小时候跟阿宝也是很好的,阿宝很文气,不喜欢跟男孩子“倒江山”“捉迷藏”,倒是喜欢跟女孩子一起跳橡皮筋,翻花绳。巧娣最会跳橡皮筋,她把皮筋的一头栓在窗户栏杆上,一头勾在阿宝的食指上,让他举过头顶。
阿宝很紧张,说“太高了,太高了,跳不过去的,会摔跤的。”
她笑嘻嘻地不说话,先是一个助跑然后纵身一扭——就像是小燕子一样飞了起来。她用脚踝一勾,皮筋被拉了下来,顺利地从这一面翻到了那一面。
“好!巧娣真厉害!巧娣最厉害!”
阿宝拍着手掌大声叫好,阳光洒在小男孩稚嫩白嫩的脸颊上,和巧娣红彤彤,热乎乎的脸蛋相对。
不过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,男孩子女孩子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好再玩再一起了。阿宝的书越读越好,一路往上,走上和巧娣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毛纺厂都是三班倒,有几次她顶着满头的星星月亮回家,就看到阿宝背着书包匆匆往外走。阿宝是住校的,很少回家,两人见了面都楞了一下,很久才认出对方。
她是年轻大姑娘也不好盯着人家瞧,就记得月光下,阿宝戴着黑框眼镜,皮肤很白很白,比大姑娘还要白。
巧娣结婚摆酒那天,阿宝也没来吃一杯喜酒。他姆妈说他去外地实习了,在江西做什么考察。大家听了都啧啧称赞,说再过两年阿宝就要毕业了,大学生都要做官的,阿宝娘你的好日子要来了。
阿宝娘当时捂着嘴巴笑,说阿宝只是本科毕业而已,他还是想要继续念书的。可能会去国外念硕士,之后还有博士。
她这话一出口,大伙儿一阵唏嘘,都不知道怎么接话。
什么外国,什么留学,还有博士……每个字好像都听得懂,却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。
当时巧娣正端着酒杯过来给大家敬酒,也听到了戴妈妈的这句话,只是没想到这事儿居然真的成了。他们弄堂里不但有了个大学生,马上还要有个留学生了。
“那戴家这个儿子估计要白养了……”
沈庆生看老婆热的红扑扑的脸蛋,越看越欢喜,忍不住插嘴。
“怎么说?”
巧娣妈好奇问他。
“出去留学的,有几个肯回来的?我估计他在那边读完书,十有八九会留下来工作的。到时候在那里买房子,讨个外国女人,生个外国小孩,怎么还会回上海?阿宝娘可不是给外国人养儿子了么。”
“话也不能这么说,说不定他在外国站稳脚跟,会把阿宝娘接过去享福呢。”
巧娣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羡慕,“到时候阿宝娘就可以住大房子,那种有大花园和抽水马桶的洋楼了。”
她心想果然还是要养个儿子的,自己生了四个女儿,结果老了老了还是只能住在石库门的老房子里,天不亮就要去倒马桶。阿宝娘虽然就生了一个,但是是儿子,又那么有出息,哎……
不过这话不好当着女儿女婿的面讲,她也只好在心底想想。
“其实我们厂子里,最近也要送一批工人出去做劳务输出。”
巧娣咬了咬嘴唇,眼角瞥了一眼庆生,“去巴格达,听说要去三年。”
“是去美国赚美金么?”
巧娣妈眼睛一亮。
“什么美国,巴格达在伊拉克,用的是‘第纳尔’晓得伐?现在‘第纳尔’比美金都要值钱呢。一个人打工三年回来,全家都能直接奔小康。”
庆生和她一个厂子的,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。
“下个礼拜报名就截止了,据说有几百个人交了报名表,最终就选二十个。除了工人还有翻译、会计、厨师、电工……”
他说着,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。
杨巧娣内心一动。
“要电工啊?庆生,你可以去试试的呀。”
巧娣妈激动地说着。
“我?我才不去呢。”
沈庆生拿过蒲扇扇了两下。
“你们当那是什么好地方?据说白天五十多度,晚上冷到发抖,周围都是沙漠。外国人吃的喝的习惯和我们都不一样,那边的人信教连酒都不喝……咳,别看人家赚得多,老公在外面赚钱,把老婆留在上海,最后被拆人家了都不知道。”
“真的呀?”
杨巧娣转头看他。
“骗你干嘛?我们原来电工班的老蒋晓得伐?上一批去伊拉克的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他前脚走,他老ᵂᵂᶻᴸ婆就和邻居勾搭上了。老蒋每个月寄那么多钱,过年的时候还有年终奖,最后都被她老婆拿去养小白脸了。”
庆生冷笑两声,“等他明年回来,你看他们夫妻离婚不离婚。”
“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。我们隔壁车间的秀红就很好。”
巧娣反驳。
“算了吧,夫妻分居有几个好下场的?未婚的也悬,外国男人追起女人来是什么架势啊?看过法国电影伐?小姑娘能挡得住?不要到时候大着肚子回来就好了。完了生下来一看——头发是黄的,皮肤是白的,眼珠子是蓝的。到时候要唱草帽歌了。MAMA,do you rememberme……”
他唱得荒腔走板,自己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就是不和外国男人女人搞上,你当他们自己就不会搞起来?都是孤男寡女,老婆男人不在身边。到时候搞在一起,就是拆散两家并一家了。” “什么搞不搞的,难听死了。” 巧娣用手把女儿的耳朵堵住,“囡囡还在这里呢。” “她那么小,懂个屁。” “怎么不懂?在肚子里的时候还要胎教呢。” “好好好,我不讲了。” 庆生有点挂不住脸。 “反正我跟你说,这桩事情和你,和我,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我不去报名,你也不准去。” 他一锤定音。 巧娣还想要说些什么,怀里的孩子突然乱踢乱动接着呜呜哭了起来。 “囡囡要喝奶了,快上去。” 杨妈妈推了推她的肩膀。 巧娣抱起女儿往楼上走,听到她姆妈和庆生还在说话。 “你就是瞎想,她有老公,有女儿,去什么国外。” “本来就是。她要是敢去,看我打不死她!” “哎,昨天你还发誓不打她了呢……” “对对对,姆妈,瞧着这张嘴。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呀。” 转过楼梯拐角,巧娣从窗户往下看。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推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往里走,邻居们纷纷和他打起招呼。 “阿宝……” 第四章 阿宝听见有人叫他,四下张望,抬头见到巧娣。 巧娣家二楼的窗台上养着一盆茉莉花,夏日里花瓣开得很是热烈,比花开得更加热烈的是花朵浓浓的清香。 巧娣从窗台口探出半个脑袋,可能是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发现自己的缘故,刹那间往后缩了一下。不过很快又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都是老邻居了,这才大大方方地探出上半身。 “阿宝,回来了呀。” 她的声音清脆。 巧娣读书的时候唱歌就唱得好,过去学校小分队里演出,她总是演铁梅。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,晃得台下的男生们心神荡漾。 阿宝往后推了两步,抬了抬黑框眼镜冲她笑了笑。 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巧娣的缘故,阿宝觉得楼上的女人有点陌生。 印象里的巧娣是瘦弱的,清秀的,像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苏州老太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的玉兰花。但是眼前的女人却是丰满又娇媚。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,他不是知道她是不是刚才喝过酒的原因,脸蛋红扑扑的,像是颗娇嫩欲滴的南汇水蜜桃。她的领口微微敞开,汗水从脖子上蜿蜒而下,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阿宝似乎都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香味…… 阿宝脸色一变,暗骂自己怎么可以对人家的老婆想入非非。 是的,巧娣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…… 他双手紧握住笼头,深呼吸了两口后抬头笑到,“饭吃过了伐?” “正在吃。” 巧娣抱起孩子,搀着她肥嘟嘟的小手冲着阿宝挥了挥,柔声道,“囡囡跟叔叔打招呼呀。” 囡囡把脸转回巧娣的怀里。 “不打扰你了,有空再聊。” 巧娣对他说道。 “好的,再会。” 阿宝如释重负,推着自行车几乎迈着几乎是仓惶的步伐里去。 “这个就是那个‘阿宝’呀……” 庆生站在一楼的窗台边,指了指阿宝的背影问道。 “对的。” “我看大学生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么,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 庆生说着,把杯子里的盐汽水一饮而尽。 “臭老九……” ———— 双凤从主任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,哭丧着一张脸,一路都在哼哼唧唧。 巧娣有些担心她,找好朋友亚非接了自己的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