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姜怀瑾定的是娃娃亲。那时我还不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,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。阿娘为弟弟骂了我,我就躲在后院的墙角哭。「他们还说这里闹鬼,原来是你在哭呀。」我一抬头,就看见后墙的梨花树上坐着一个少年。风吹起梨花,细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,「是谁欺负你了,你和我说。」「阿娘不是很喜欢我,她更喜欢弟弟。」我抹了一把眼泪,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阿娘喜欢我。」...
我和姜怀瑾定的是娃娃亲。
那时我还不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,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。
阿娘为弟弟骂了我,我就躲在后院的墙角哭。
「他们还说这里闹鬼,原来是你在哭呀。」
我一抬头,就看见后墙的梨花树上坐着一个少年。
风吹起梨花,细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,
「是谁欺负你了,你和我说。」
「阿娘不是很喜欢我,她更喜欢弟弟。」我抹了一把眼泪,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阿娘喜欢我。」
姜怀瑾挠了挠头,他想不出要如何安慰我,绞尽脑汁给我讲笑话。
他跟我说北境的风雪很大。
「燕山雪花大如席,知不知道?」
我从未离开过京城,便问他是多大的雪。
那会风吹落梨花,映出他一双好看的眼睛。
他很认真地想了想,说大概是你们家这么大的院子,种了十棵梨树,然后同时落了花瓣。
「那一定很美。」想着那么美的场景,我一时忘记了擦眼泪。
「不,梨花有臭臭的味道。」姜怀瑾不懂浪漫,很没眼力见儿地点破了我的幻想。
慢慢地,我们就认识了。
他坐在树上,给我讲那些我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的风景,从燕山如席的雪花到北境山脚绵延数十里的野花。
「那你以后也会出去打仗,当个大英雄。」
他被我这么一说,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
我在墙下给他递我打的剑穗。
「我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,你就把这个剑穗系在你的剑上,等你成了大英雄,也算我一份。」
我很喜欢听姜怀瑾说那些北境的故事,雪山里的狐妖、雪鸮和吃人的山鬼。
但是渐渐地,阿娘不许我去后院了。
吃饭时,我听阿娘重重放下了筷子:
「长歌渐渐大了,也该知道规矩了,不该总在后院疯玩。」
阿娘为我请了宫里的嬷嬷教我礼仪,却把吴念玉送去了沈家的家塾。
「不用念书,不是很好吗?」姜怀瑾在读书上很不通,「我就不爱念书。」
「可是我很想念书。」我有些落寞地托着腮,「可阿娘不让。」
「那我听了,回来教你,好不好?」
「不好,阿娘说我早定了亲,要学规矩了,如果我连规矩都不懂,旁人会笑话我们家教女无方。」我冲他摇头,「你以后不要爬这棵树,让阿娘知道,又要骂我了。」
听我这么说,姜怀瑾的脸上也有些不自在:
「我阿娘也给我定了亲,可我不想要,我都没见过,万一是个凶悍恶毒的,呸,小狗才要娶她呢。」
于是我们俩一个树上,一个墙下,为各自的命长吁短叹。
却没想到,三月后的初夏,我们又见了面。
「郎才女貌,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。」姜怀瑾的父亲不住地笑,「这小子,前些日子还跟我耍心眼要退婚呢,现如今人来了,你亲自去退。」
姜怀瑾父亲推了他一把,素日里滔滔不绝的他,现在结结巴巴说不出话。
明明前些日子,我还大大方方地和他抱怨那些难学的规矩。
怎么今日,我跟他都羞得抬不起眼。
夏日的阳光晒得我们两腮发烫,我不知道原来一张手帕能在我手中绕出这么多花样。
他结巴着将头别过去:
「规矩、规矩难学就不要学了」
「我、我会好好学的。」
「……我不会笑话你不懂规矩。」
「……你也不必担心我凶悍恶毒。」
初夏时枝上青梅小,野鸭在湖荫里私语。
「……那我以后还能去找你,名正言顺。」
「不对,谁说小狗才娶我的?」我忽然想起他那日说的,小狗才要娶她。
「我是小狗,汪汪汪……」
「呸,没骨气!」
说完,我低头笑了出来,见我笑了,姜怀瑾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原来世上的缘分,兜兜转转也会跑到你面前。
后来的姜怀瑾更肆无忌惮了。
旁人说将军家的小儿子刻意绕过两条街去打酱油,从吴家窗下过,佩剑当啷响。
姜怀瑾靠着舞剑的摊子攒了些银子,买了一支玉簪兴冲冲地跑来送给我。
玉簪不是什么好玉,但是比阿娘为我买的那些来得别致。
「你先收着,等我以后跟我爹一起打仗,得了封赏就送你更好的。」
「长歌,你不用担心你阿娘偏心,今后我爹就是你爹,我娘就是你娘。」
我脸臊得通红,不敢看他,却偷偷笑了。
后来我才发现姜怀瑾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。
别人嘲讽他这般上赶着,以后定要被夫人拿捏时,他只傻笑。
听我说喜欢看人舞剑,他费力地举着他爹的佩剑当街耍给我看,收获了父老乡亲们的喝彩,一地的赏钱和他爹一顿竹笋炒肉。
临到他爹听说他有辱门风,撸了袖子要来揍他时。
姜怀瑾把地上零钱一拢,慌慌忙忙塞到我怀里:
「长歌,替为夫收好!」
我的人生本该这么过,在及笄后嫁给姜怀瑾,成为他的夫人。
他若随军打仗,我就陪他一起去北境,他若挣个功名,我就红袖添香伴他左右。
不求荣华富贵,但求两心相守。
可后来我十四岁那年的冬日,一切都变了。
他家是武官出身,夺嫡之争中站错了位。
我父亲怕殃及,忙不迭拉上我去退婚。
我垂着头跪在地上,任父亲如何骂我,我都不肯去退婚。
我收拾好了行李,也想明白了,他要流放到北境,我愿意随他去。
他要受苦,我陪他受。
倘若天颜震怒,非要我心上人的命,我就跟他共赴黄泉。
「你爹明日去退婚。」阿娘冷下脸来,「长歌,你嫁过去会害死你弟弟的,他还那么小。」
见我不听,阿娘放缓了脸色:
「这么些年,阿娘说的话哪里错过?阿娘还能害了你吗?」
阿娘不会害我。
从小那些漂亮的衣衫首饰都是我穿我戴,请来最好的礼仪嬷嬷教我,我妹妹吴念玉只能每日背书习字,艳羡地看着我。
有一回阿娘发现吴念玉偷穿了我的衣服,气得将她痛打了一顿。
「他现在只是流放,你若不入宫,连带着他们家是灭门的大罪。」
后来我才知道,阿娘已经将我的画像送入宫中。
十三岁那年我的容貌已经出落得初见端倪。
阿娘聘了画匠将我的模样画出,只小舟上一个回眸侧目,便将那年选秀的姑娘们都打成了庸脂俗粉。
尽管皇帝岁数大得可以做我的祖父,他依然不肯权柄旁落,他仍然要搜罗各式各样的美人装点他的迟暮,向虎视眈眈的孩子们证明,他还是不老的狮王。
我想跟姜怀瑾说,希望他不要误会我,我并没有背弃我们的诺言。
可是阿娘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:
「你若给他希望,让他有不臣之心,只会害死他。」
退婚那日,京城下了漫天的大雪,大得人睁不开眼。
雪地里姜怀瑾已知我来意,仍倔强地把簪子塞回我手里。
玉不翠成色也浊。
「你收着……」
「我是来……」
「你收着!」
姜怀瑾头一次对我说这么重的话,可他颤抖着声音不敢看我,听上去比我还害怕。
姜怀瑾的父亲出来了,没有多余的话:
「不必多言,我姜家自然不会牵连你们。」
我握紧了簪子,却叫姜怀瑾看到了一丝希望:
「长歌姐姐,不退婚,好不好。」
他说了这话就挨了他父亲一巴掌,那纸婚书也撕碎了,像雪花一样扔在他的脸上。
他父亲嫌他丢人。
「七尺男儿,要什么样的娶不到。」
「没有出息,囿于男女之情!」
我捏着那个簪子在手里,只觉得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,说我不愿意退,说我愿意陪你一同去北境。
「你若给他希望,让他有不臣之心,只会害死他。」
我握着那支玉簪,在马车里咬着手臂,哭得喘不上气。
外面风声猎猎,姜怀瑾说的北境的雪,我此生再也看不到了。
我最后一次看见姜怀瑾,是在我进宫那日。
那一日是三月,春意正浓。
他们一家子带了枷,行将就木地从我入宫的马车旁经过。
我们擦肩而过,谁也没有回头。
娘亲送我进宫前告诉我,要为家中挣荣华富贵,要讨好比我爹年纪还大许多的皇帝。
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,还不懂娘亲口中的讨好是什么意思。
皇帝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,甚至称得上一声暴戾,后宫的妃子们都有点怕他。
我侍寝的那个晚上,没有风,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月亮。
年迈的皇帝在床笫之间已经有心无力,他服了道士进贡的丹药,药效却迟迟不显。
他涨红着眼睛,久久地坐在床边,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苍老和无力。
他对上我懵懂的眼睛,像一个羊羔遇见了迟暮的狼王,虐杀不是为了充饥,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爪牙尚且锋利。
皇帝解下了腰间的扇子。
后来我知道他喜欢扇子,长乐宫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扇子。
竹骨,玉骨,铜骨。
那一把十八根的铜骨扇子,雕刻了梅花,美人和鸟雀,极尽精巧。
梅花的枝叶,美人的护甲,鸟雀的利爪。
将我撕得粉碎。
那个月亮如一颗巨大的眼睛,在窗外冷冷地看着我,让我害怕。
痛得麻木时,我摸到了枕下的那支玉簪,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。
我忽然想到了姜怀瑾,不知此刻北境的风冷不冷,他带没带够冬衣。
我伤得很重,卧床三日,他三日不朝地歇在我长乐宫,却没有为我请太医。
我的伤和沉默证明了他不老的雄风,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了宫里,我父亲一路加官晋爵,母亲荣封诰命,连我的弟弟都顺手封了个御前龙卫的头衔。
我回门那日,皇帝准了家人进宫探望,但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我。
偌大的长乐宫,堆得高高的赏赐像海水一样漫涨,几乎要淌出去。
连装胭脂的玉盒,都比姜怀瑾送我的那支簪子质地还好。
宫女们劝我换上那套流仙裙,再戴上华丽的凤冠,说我这样披散头发,不合规矩。
「规矩、规矩难学就不要学了」
「……我不会笑话你不懂规矩。」
我曾无数次和上苍许愿。
如果能让我再见他一面,我愿意用余生全部的寿数去换。
可是我没有想过,也许姜怀瑾已经不愿再见我了。
4
原本的长乐宫住不得了,姜怀瑾大约记恨着没能毒死我,所以让我留在他宫中当个杂役宫女伺候他,好慢慢折磨我。
姜怀瑾要篡位名不正言不顺,而沈长意跟一帮文人拥着幼主逼得他一时撕不破脸。
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在给沈长意下帖子。
可我妹妹的名帖却送到了姜怀瑾的案前,曾在我长乐宫当值的小宫女阿鸢说,她认得吴念玉这三个字,是我母亲的字迹。
她不是说姜怀瑾没有好下场吗,为何会让妹妹与他亲近。
我想不明白。
姜怀瑾手下跟着一群功臣,开了三日的庆功宴。
觥筹交错,我与一群寻常宫女一样,为这些宾客倒酒。
他们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在我身上流连,眼神暧昧:
「京城第一美人,名不虚传。」
「怪不得舍不得杀她呢。」
我经过姜怀瑾手下的李谋士身旁时,他摸了一把我的腰。
我吓得摔碎了手中的杯盏,在姜怀瑾侧目时,我一语不发,低头收拾好,却被碎瓷片划伤了手。
我曾经历过这些的。
在招待使臣的宴会上,先帝喝多了酒,曾毫不避讳地笑着说皇后是管家的贤妻,我是取乐的美妾。使臣盛赞皇后的贤德和大业的昌盛。先帝兴起,戏谑地问使臣:「妻贤家旺,汝当何如?」,使臣喏喏:「择美妾。」
众人一愣,哄堂大笑。
酒宴正酣,先帝的心腹摸了我的肩膀,我下意识掐了他的手臂一把。
当我和他说起我将轻薄我的人手臂掐了一把,希望他能找到并惩处那人时。
先帝说若不是我姿态放荡,怎么会招来这些登徒子。
他吹熄了灯盏,遣散了宾客,不愿追究。
成了一段君主求贤若渴的美谈。
当宴席散了,姜怀瑾一身风雪从外头回来时,让我有几分恍惚,好像这中间多年龃龉并不存在,他只是出去打了很久的仗,然后回来娶我。
这么些年,他比从前瘦了很多,北境的风雪如磨刀的石,将他眉眼打磨得更加锋利。
姜怀瑾瞧见了我手上的伤,皱起眉头,毫不掩饰的嫌弃:
「连倒酒都能弄伤自己,真是笨。」
阿鸢却说:「我瞧见了李军师轻薄了贵……长歌,她一不小心才摔了茶盏的。」
阿鸢原是我宫里的宫女,说出的话姜怀瑾大约也不会信。
姜怀瑾皱了皱眉头,我察觉到了那一瞬间他冰冷的杀意:
「哪只手碰的?」
「不要紧。」我缩回手,「怪我行事不端。」
外头下了雨,今日是我值夜。
到半夜时,我靠在床边做了个噩梦,一会梦到先帝提着头要我去为他殉葬,又梦到了那个轻薄我的李谋士不怀好意地冲我笑,然后姜怀瑾在我家墙头对着我笑着伸出手,我想对他伸出手,却不慎坠落到长乐宫的床榻上,那一面墙的扇子都长着面目狰狞的,男人的脸。
挣扎哭泣间,我好像落入了一个怀抱。
「别怕。」那个声音在我耳边,像极了姜怀瑾。
「阿瑾……」我抓着他的衣摆,迷迷糊糊地唤了他的名字,「我们一起走吧。」
第二日,我伺候他穿衣时,姜怀瑾竟然递给我一把小巧的匕首。
……是觉得我举止不端,要我用它自尽吗?
「真笨,」他用鼻子哼了一声,「谁轻薄你,就用这把匕首砍下他的手。」
我不敢。
我想姜怀瑾大约在试探我,倘若我真敢行刺,想必他不会放过我的家人。
但是这种试探就像裹着糖的毒药,只是舔一口糖衣,也让我心里有了一点雀跃。
我心里一动,接过匕首,只点点头。
姜怀瑾不让我去倒酒了,我听阿鸢说今日席上也没见到那个李谋士。
我想大约是生了病吧。
第二日,阿娘找到我时,我正在晾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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