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换了人,土匪头子也换了人。那人叫晁嘉南,人称晁三爷。他站稳脚跟之后,统领了整个黑岭的土匪,然后做了件头等大事——归顺朝廷。皇帝得知此事,欣慰得站了起来,连连称好,人还未到京中,圣旨半路就封了个晁都尉。四年后,我与晁嘉南的初次相见,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,旗帜招展,面容坚毅,身后是大批人马。而我蜷在城墙根,滚热的那口包子含在嘴里,忘了咽。他比从前粗糙了。记忆中总是懒洋洋的那张脸,眉眼无疑是硬朗的,浓黑...
天子换了人,土匪头子也换了人。
那人叫晁嘉南,人称晁三爷。
他站稳脚跟之后,统领了整个黑岭的土匪,然后做了件头等大事——归顺朝廷。
皇帝得知此事,欣慰得站了起来,连连称好,人还未到京中,圣旨半路就封了个晁都尉。
四年后,我与晁嘉南的初次相见,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,旗帜招展,面容坚毅,身后是大批人马。
而我蜷在城墙根,滚热的那口包子含在嘴里,忘了咽。
他比从前粗糙了。
记忆中总是懒洋洋的那张脸,眉眼无疑是硬朗的,浓黑的剑眉下,鼻梁高挺,薄唇微抿,眸子寒星一般……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大变化,却又显得那般沧桑。
也是,他本就年长我八岁,一路厮杀过来,历尽沧桑,到了这个年龄可不是成了老男人?
很奇怪,他来之前,我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,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地狱,无所顾忌,喉管即将被勒断一般。
可这一刻,我哽咽着站起来,拼尽了全力想要走向他。
晁嘉南,你怎么才来?
你来晚了,魏冬河死了。
若是你在,定有办法救他的,对不对?
你在青石镇时,连县老爷都要给你面子的。
我知道,你总是很厉害的。
我不会错,我爹也不会错,孙大贵一向说你,有情有义。
……
他没有看到我,也没有听到我的喊声。
在我即将穿过人群之时,冷不丁地被人打晕了。
醒来的时候,便已经身在御史府。
二公子张云淮静静地看着我,笑了笑:「小春,再不老实,我可真生气了。」
他又将我关了起来,说要择良辰吉日,纳我为妾。
31
晁嘉南近来一定很忙。
忙着封官、开府,各方拜帖,络绎不绝。
京都官场是这样的。
他如今是朝廷新贵晁都尉,天子爱重的臣子。
我想见他,总是有机会的。
一个月后,他赴了张御史府上的宴。
姨母说:「真是奇怪,给他下请帖的不计其数,他偏就先来了御史府。」
我说想出去走走,姨母不许,只让我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,然后又将我锁在了房内。
魏冬河死后,她似乎更紧张了,很听张云淮的话,对我看管得很严。
她说,再过一月,我便要成为二公子的妾了。
她还抹泪道:「若非没有法子,我是万不想让你给人做妾的。咱们良籍出身,凭甚给人做妾?即便是二公子,我也觉得心中委屈。」
「好在二公子待你真心,虽是纳妾,一应的礼节也都是做足了的,你的喜服是锦绣坊定做的,京都最好的绸缎庄呢。」
我想让她放我出去,不惜告诉她:「我要见晁嘉南,就是皇上亲封的那位晁都尉,姨母可知他是谁?他是我姐夫。」
「又胡言乱语,你就不能老实一点」
「真的,你信我,他比张云淮更能庇护我。」
「……你老实待着吧,晚会儿我来给你送饭。」
御史府宴宾,晁嘉南正在其中。
我是在杜姨娘的侄女杜絮柳的帮助下偷跑出去的。
她趁我姨母不备,偷了她的钥匙。
倒也算不上好心帮我,她如今在御史府也是举步艰难。
大公子张彦礼看上了她,几次言语撩拨。
杜姨娘虽得二老爷喜欢,到底是个妾,得罪不起大房的公子爷,只能敢怒不敢言。
杜絮柳是个心思敏感且自恃清高的姑娘,她很怕有朝一日真的落在张彦礼手中。
知晓二公子要纳我为妾,她又气又恼,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她是怎么输给我的。
论才情样貌,她明显更胜一筹。
妾意似铁,她坚信只要我离开御史府,不再回来,她便还有机会入了二公子的眼。
这个拎不清的杜姑娘,始终对张云淮抱有希望。
人各有志,我没有时间去唤醒她。
我换上了府内丫鬟的衣服,混在其中,低头端着盘盏去了宴宾席上。
人很多,轻歌曼舞,杯觥交错。
张御史和几位公子都在,晁嘉南也在,正坐于对面主座。
舞姬在宴上跳舞,我伺机想要过去时,被人一把抓住手腕。
正是那该死的张云淮。
他眉眼有些不耐,眸光清冷地盯着我,警告之意写在脸上。
哦对了,他之前威胁我来着,为了保我他承担了太多风险,若我再不老实,他便将我姨母给杀了。
我站在了他身后,老实本分地低下头。
此时正值一曲作罢,舞姬退下。
隔着不远,晁嘉南的目光望了过来,落在我身上。
只那一眼,我抬起了头,四目相对,又一次朝他走去。
张云淮未来得及阻拦我,我已经走了上前,众目睽睽之下,站在他面前行了个礼,垂眸道:
「姐夫。」
周遭安静了那么一瞬,我不知身后的张云淮是何表情,只看到晁嘉南勾了下嘴角,「嗯」了一声,眸光锋锐,扫过全场。
我乖乖地站到了他身旁。
大公子张彦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:「小春,你方才叫晁大人什么?姐夫」
我没有回答,对面的张云淮蹙了下眉,只静观其变地看着我。
张御史倒是很快反应过来,笑道:「小春姑娘是投奔家中的亲眷,万没想到与晁都尉还有这般的姻亲,这可是缘分使然,晁都尉原是自家人。」
「不对啊,晁大人何时成的亲?竟未曾听说过。」
大公子面上生疑,晁嘉南看着他笑,嘴角勾起,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酒杯:「开州成的亲,倒忘了知会大公子一声,见谅。」
此言一出,张彦礼面上讪讪,尴尬至极。
张御史暗暗瞪了他一眼,面上含笑,正要同晁嘉南说些什么打圆场,方见他眸光望了过来,锋锐一闪而过,把玩的那只酒杯竟被捏碎了。
「孙云春确是我姨妹,岳丈大人死后还是我亲自把她护送到了贵府。幸得府上庇护,晁某感激不尽。不过张大人,听闻府上二公子,要纳我姨妹为妾」
晁嘉南身子微微后仰,姿态肆意,手指有下没下地敲着桌子,偏又表现出一副温良模样,笑得温吞和煦。
有那么一瞬间,我似乎看到了十二岁那年,我将他告上衙门之时,他大剌剌坐在师爷椅上的样子。
那时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,举手投足间皆是漫不经意的懒散。
恍惚重叠的影子,令我怔了下。
二公子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,面上波澜不惊,一片平静,朝晁嘉南揖礼道:「想来是传闻有误,让晁大人误会了,在下并非纳妾,而是娶亲。」
「娶亲」
「正妻是也。」
「何时大婚」
「下月初八。」
「仓促了,这日子不好。」
「大人认为何时方为吉日」
「来年暮岁,腊月初八,三媒六聘,大轿八抬。」
晁嘉南盯着张云淮,声音沉沉,黑眸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。
气氛暗涌,所有人都察觉出了异常,唯张云淮扬了扬唇角,仍旧一副风轻云淡的君子做派。
「来年暮岁,腊月初八,还望晁大人静待聘礼入府。」
宴会结束,晁嘉南离开之际,我拉了拉他的衣袖:「你且等一等,我去跟我姨母告个别。」
他唤了我一声:「小春。」
我回头看他,他眉眼沉静,又不由自主的笑了:「你留下。」
32
我留在了御史府。
晁嘉南分明可以带我一同离开,可是他没有。
那日我恼羞成怒,对他道:「你莫不是以为我真的要嫁给张云淮?晁三,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。」
「已经结束了,往后好好过日子吧。」
「你什么意思」
我的心凉了一截,果不其然,听他道:「到此为止吧,我们已经尽力了,总该放下过去为自己活一场。」
我明白了。
晁嘉南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晁三了。
担心的事总归是发生了。
四年前青石镇被屠,我明知错不在他,面对尸横遍野,仍旧坚持问了他一句——
你为什么没有守住青石镇?
我爹说他是重情义的人,可他早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,我好怕他就这么算了,不肯为镇上的父老乡亲报仇。
我必须提醒他,他收了我们的贡钱,却没有守住我们的镇子,他是有责任的。
看吧,我孙云春从来不是什么好人。
所以我怒不可遏地冲他吼:「什么叫尽力了?当初是你说报仇的事交给你,让我老老实实在京中等你消息,仇人尚在高枕无忧,你竟说到此为止」
「小春,我死过不止一次。」
他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瞬间抚平了我的怒气,直击心底,溃不成军。
「你不知开州的状况,也不知黑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。你只听说过赖老爷,却不知赖文赓,我依照承诺杀了他,还不够吗」
「报仇哪有那么容易?我在尸山血海中九死一生,看到的黑岭悍匪如林,是人间炼狱,从前是我自负了,凭我当初那点能力,也就侥幸才护住了青石镇。」
「我知道你在京中的状况,小春,咱们都尽力了,活着很难,所以放下吧。」
放不下的是青石镇的晁三,放下的是京都的晁都尉。
也对,朝廷新贵,得天子待见,他会有更坦荡的仕途,直上青云,荣华富贵。
也对,报仇哪有那么容易?他已经站在了高处,土里的黑变得模糊,不再重要。
只是,我曾以为他同我一样来着。
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相似的,该一同扎根直上。
是我错了,凡事总有意外,他已经挣破了牵扯的根须,成为飞檐上的瓦砾。
这一年终归是要过去了。
我大病了一场。
后来听闻其实晁嘉南入京之时,带了个女子随行。
那女子名叫琼娘,是他的女人。
我想她应该还有一个名字,叫曹琼花。
真巧,我认识她弟弟来着,她弟弟叫曹大胖。
如今,他们都放下了。
我也该放下了罢。
3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