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桂花,真香》是星界行星吞噬者在原创的都市生活类型小说, 桂花小明是《今年的桂花,真香》的主角,小说描述的是: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。楼道里很暗,声控灯坏了很久了没人修。从气窗透进来的光,刚好照在“深圳”那两个红字上。那么远。小红嫁...
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很久。屏幕的光映在眼镜片上,有些晃眼。
儿子昨天刚教我用这个购物网站,他说:“妈,现在什么都能在网上买,你试试。
”他握着我的手,带着我的食指在鼠标上点了又点,像教小孩子写字那样耐心。
我七十八岁了,学什么都慢。终于,我的食指落了下去,在“评价”那个小方框里点了一下。
光标开始闪烁,一闪一闪的,像在催我。可我要写什么呢?我要写的就是那么句话,
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大半辈子的话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:“桂花糕,以前的时候吃不起,
吃得起的时候牙不行了,血糖高,大夫不让吃了。”打完这行字,我的手停在键盘上,
微微发颤。不是老来的帕金森,是别的东西在颤。窗外,十月的南京城,
桂花正开到最盛的时候。我的窗户开着一条缝,那香味就顺着缝钻进来,浓得化不开,
甜得发腻。我深吸了一口气。桂花的香,和六十多年前一样,一点没变。
1.1957年的秋天,也是这么香。那时候我十八岁,在大华棉纺厂当挡车工。
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,走四十分钟的路去上班。经过秦淮河边的老巷子,
总能闻到那股子桂花香——是从“徐记糕团店”飘出来的。每天清晨,
徐老板就开始蒸桂花糕,那香气能飘半条街。可是我只能闻闻。那时候粮票精贵,
我们一家五口,一个月只有一百四十斤的定量。桂花糕是细粮做的,还要桂花、白糖,
那是奢侈品。我每个月工资二十四块五毛,要给家里十五块,自己留九块五毛。
这九块五毛要管一个月的伙食、日用品,有时还要买点头绳、肥皂。一块桂花糕,要两毛钱,
还得要糕点票。我有一次算过:如果我一天少吃二两饭,省下四两粮票,
再攒上八天的伙食费,就能买一块。但我不敢。少吃二两饭,下午挡车的时候眼前就会发黑。
我们车间里有个姑娘,就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机器旁,差点把手指绞进去。所以每天清晨,
我都是深吸几口那香气,就当吃过了。直到国庆节前那个礼拜。厂里通知,为了庆祝国庆,
每人发二两桂花糕,算是福利。车间里一下子炸开了锅,姑娘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要怎么吃。
小梅说她要把桂花糕泡在开水里,化成一碗甜汤,慢慢喝。秀珍说她舍不得一次吃完,
要切成八小块,每天吃一小块。我没说话。我心里想的是我娘。我娘肺不好,咳嗽了大半年,
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医生说她需要营养,可家里哪来的营养?
我想把这两块桂花糕全带回去给她。她是苏州人,年轻时最爱吃桂花糕,嫁到南京后,
就很少吃到了。发糕点的日子是九月二十八号,星期六。下班铃一响,
所有人都往食堂跑——福利在那儿发。我排在队伍里,手心有些出汗。轮到我时,
食堂的张师傅用油纸包好两块桂花糕,递到我手里。那油纸温温的,透着点热气。
我没敢打开看,赶紧放进带来的饭盒里,盖上盖子。可饭盒盖不严实。回宿舍的路上,
那香味一阵一阵地从缝隙里飘出来。我走得很慢,一只手紧紧按着饭盒盖子,
好像怕那香味跑了似的。其实不是怕香味跑,是怕自己忍不住。我的胃在叫,我知道。
从早上到现在,我只喝了一碗稀粥,吃了半个窝头。走到厂区那排桂花树下时,
我终于停住了。四下无人。我偷偷打开饭盒盖子。两块桂花糕安静地躺在里面,淡***,
撒着干桂花,边角处有些碎了,露出里面白色的米糕。我凑近了闻,那香气直往鼻子里钻,
甜丝丝的,带着桂花特有的清冽。我伸出手指,想抠一点点碎屑尝尝。就一点点。
我的指尖刚碰到糕体——“李桂香?”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。
我吓得差点把饭盒扔出去,猛地转身,饭盒盖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站在我面前的是王建国,机械厂的学徒工。我认得他,是因为上个月车间有台机器坏了,
他来修过。他个子高,干活时很认真,不怎么说话。“对、对不起。”他显然也吓了一跳,
赶紧弯腰帮我捡起饭盒盖子。我的脸烧得厉害,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了个正着。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王建国把盖子递给我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饭盒里的桂花糕。
他的喉结动了动,然后迅速移开视线。“你也领了福利啊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干。“嗯。
”我低头盖上饭盒,手指还在抖。一阵沉默。桂花簌簌地往下落,落在他的肩头,
我的头发上。“那个……”王建国突然开口,“我听说,你娘病了?”我惊讶地抬头看他。
他怎么知道?“我、我听你们车间的小梅说的。”他解释道,耳根有点红,
“她说你娘肺不好,你省下钱给娘买药。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点点头。又是一阵沉默。
然后王建国做了一件我完全没想到的事——他从自己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,
塞到我手里。“这个给你。”他说完转身就走。“哎,等等!”我追上两步。
他已经走出几米远,回头摆了摆手:“我不爱吃甜的!”我站在原地,看着手里的油纸包。
打开,里面是两块桂花糕,和他自己领的一模一样。不同的是,他那两块很完整,
边角都没有碎。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我娘吃了我带回去的四块桂花糕,
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。她吃了一小块,剩下的非要分给我们兄妹三人。我们推来推去,
最后一人吃了一小口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到桂花糕的味道——甜,但不腻;软,
但不粘牙;桂花的香气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。而王建国给我的那两块,
我一直没舍得吃。我用干净的布包好,藏在枕头底下。每天晚上睡觉前,我都拿出来闻一闻。
那香味慢慢变淡了,但还在。就像王建国那句“我不爱吃甜的”,明明知道是谎话,
却让我的心暖了很久。三天后,我在厂区又遇见他。这次是我主动走过去的。
我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递给他——就是装桂花糕的那个饭盒。“谢谢你。”我说,
声音很小。王建国接过饭盒,摇摇头:“不用谢。”我们并肩走了一段,很慢。秋风吹过,
桂花落了我们一身。“等以后日子好了,”王建国突然说,“我买一整盒桂花糕给你吃。
”“一整盒是多少?”我问。他想了想:“十块……不,二十块!让你一次吃个够!
”我笑了。他也笑了。那是1957年的秋天,我十八岁,他二十一岁。我们都相信,
日子总会好起来的。那时候我们不知道,这个“以后”要等很久很久;也不知道,有些承诺,
说的人会记一辈子。2.“奶奶,您对着电脑发什么呆呢?”孙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
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。我慌忙抬手抹了抹眼睛——不知什么时候,眼角湿了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我摘下老花镜,“你怎么来了?”“我妈让我给您送这个。
”孙子王睿拎着一个精致的纸盒走过来,放在桌上,“新出的无糖桂花糕,说是木糖醇做的,
您可以尝尝。”我看了看那盒子,包装很漂亮,烫金的字,还有水墨画。打开,
里面整齐地排着十二块小糕点,每一块都独立包装,干干净净。“现在的糕点,做得真讲究。
”我说。王睿拉过椅子在我旁边坐下,探头看我的电脑屏幕:“您在写评价?
我看看……‘桂花糕,以前吃不起,吃得起的时候牙不行了,血糖高,大夫不让吃了。
’”他念完,沉默了几秒。“奶奶,”他轻声说,“您又想爷爷了?”我没说话,
只是看着窗外。窗外的桂花树是王建国去世那年种的,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。每年秋天,
它都开得特别旺,好像要把所有香气都释放出来。“您知道吗,”王睿说,
“我小时候最盼两件事:一是过年,二是桂花开的季节。因为只有这两个时候,
爷爷才会破例让您吃一点点桂花糕。”我点点头,笑了:“你记得倒清楚。”“当然记得。
每年桂花开了,爷爷就去买一小块回来,用刀切下薄薄一片给您,剩下的全分给我们小孩。
您那一小片,要吃好久,含在嘴里慢慢化。”是啊,慢慢化。就像那些年月,慢慢地过,
慢慢地苦,也慢慢地甜。3.1976年的秋天,我已经是王建国的妻子十年了。
我们有一儿一女:小明八岁,小红五岁。我们住在机械厂分配的一间半筒子楼里,
十六平方米。房间里一张大床、一张小床、一个衣柜、一张桌子,就挤得满满当当。
厨房是公用的,在走廊尽头,三家共用。日子依然紧巴巴的,但比五十年代好了一些。至少,
顿顿能吃饱了。只是细粮还是少,肉更少。一个月每人半斤肉票,我通常攒着,
等孩子们生日或者过节时一起用。那年小明生日是十月八号,正好桂花还开着。前一夜,
我和王建国躺在床上商量。“明天小明生日,我想给他买块桂花糕。”我说。
王建国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:“多少钱?”“一毛五一两,一块大概二两,三毛钱。
还要糕点票。”我们都不说话了。三毛钱,可以买一斤青菜,或者半斤豆腐。糕点票更难弄,
每个月只有半斤,通常要留着过年过节用。“买吧。”王建国最后说,“孩子八岁了,
还没吃过一整块桂花糕。”第二天,王建国天不亮就起床去排队。
那时候买紧俏商品都要排队,糕点更是如此。我起来做早饭时,他已经走了。等到上午九点,
他还没回来。小明已经问了好几遍:“爸爸怎么还不回来?”“快了快了。”我说着,
心里也着急。十点钟,王建国终于回来了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,
小心翼翼地打开——里面是四块桂花糕。“怎么四块?”我惊讶地问。
“今天店里每人限购两块,我排了两次队。”王建国说。他的头发被秋风吹得乱糟糟的,
手冻得通红。他排了多久?三个小时?四个小时?我没问。四块桂花糕摆在桌上,
孩子们眼睛都直了。“这是给小明过生日的,”我说,“我们一人一块。”“不,
”王建国按住我的手,“你跟孩子们吃,我不爱吃甜的。”又是这句话。二十年了,
他还是用同一句谎话。最后我们分了又分:小明一块,小红一块,我和王建国分一块,
剩下一块留着明天吃。实际上,分给我们俩的那一块,王建国只吃了一小角,
剩下的全推给了我。“你吃,”他说,“你小时候也没吃过。”我***那口桂花糕,
突然想哭。不是因为它甜,是因为它背后的东西——王建国凌晨四点起床去排队,
在冷风里站了几个小时,就为了这几块糕点。而他自己,只舍得吃那么一小角。
小明吃得特别慢,小口小口地咬,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很久。“爸,妈,”他突然说,
“等我长大赚钱了,要给你们买一屋子桂花糕!堆得满满的,让你们天天吃!”王建国笑了,
摸摸他的头:“好,爸等着。”小红也赶紧说:“我也买!我买两屋子!”我们都笑了。
那天的阳光特别好,从窗户照进来,正好照在那几块桂花糕上,金黄金黄的。
桂花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,和糕点上的香气混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哪。
那是我记忆中最甜的一个生日。虽然我们分食的只是一块桂花糕,但我们分享的,
是那个年代最珍贵的东西——希望。我们相信孩子们会有更好的未来,
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,相信“一屋子桂花糕”的承诺,总有一天会实现。4.“奶奶,
您尝尝这个无糖的,就尝一小口。”王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他已经拆开一块糕点,
用小碟子装着,递到我面前。我看着那块糕点。它很精致,比记忆中的桂花糕小巧,
颜色也更淡雅。我拿起旁边的小叉子,切下很小的一块,放进嘴里。木糖醇的甜,
和白糖不一样。它甜得有些刻意,有些单薄。桂花的香气倒是很浓,但那是香精的味道,
不是真正的桂花香。米糕很细腻,细腻得没有一丝颗粒感。“怎么样?”王睿期待地看着我。
“挺好的。”我说,但其实心里想的是:不是那个味道。
不是1957年王建国塞给我的那个味道,不是1976年我们全家分食的那个味道。
那些味道里,有粮票的珍贵,有排队的辛苦,有分享的温暖,
有岁月沉淀下来的、无法复制的东西。“您要是不喜欢,我下次换一家买。”王睿说。
“不用,”我摇摇头,“这个就很好。奶奶现在,能吃上一口就不错了。”是真的。
我有糖尿病十年了,空腹血糖一直控制得不好。去年还查出来高血压、高血脂。
大夫下了死命令:甜食绝对不能碰,糕点更是一口都不能吃。有时候我觉得,
人生就是这样讽刺:年轻时什么都想吃,但什么都没有;老了什么都有了,但什么都不能吃。
王睿陪我说了会儿话,接了个电话就要走。临走前,他又叮嘱我:“奶奶,
您要是想买什么就在网上买,不会的就给我打电话。对了,您那个评价还没提交呢。
”他指了指电脑屏幕。我这才想起来,那个写了半句的评价还开在那里。光标还在闪,
一闪一闪的,等着我继续。“我知道了,你忙去吧。”我说。王睿走后,房间里又安静下来。
我重新戴上老花镜,看着那句话:“桂花糕,以前的时候吃不起,吃得起的时候牙不行了,
血糖高,大夫不让吃了。”我想了想,把光标移到这句话后面。
然后继续写:“但是还是要谢谢店家。闻到这个味道,我就想起很多年前,在南京的秋天,
有个人排了很久的队,买回几块桂花糕。那时候我们很穷,但分着吃一块糕点时,
觉得全世界都是甜的。”写到这里,我停住了。
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——是楼下邻居的孙子孙女在玩。他们跑来跑去,踩着满地的桂花,
笑声清脆得如同风铃。我想起我的孙子孙女,想起他们小时候,王建国还在的时候。
每到桂花开的季节,他就会抱着他们在树下转悠,教他们认:“这是金桂,这是银桂,
这是丹桂……”孩子们咯咯地笑,伸手去够枝头的花。那些日子,好像就在昨天。
可王建国已经走了十三年了。他走的时候也是秋天,桂花正香。他躺在病床上,瘦得脱了形,
但眼睛还清亮。医生说他的血糖太高,并发症严重,绝对不能吃甜食。
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偷偷对我说:“桂香,我想再吃一口桂花糕,就一口。”我哭了,
说不行,医生不让。他握着我的手,很轻很轻地说:“我这辈子,
最甜的……还是57年……你饭盒里那块……”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后来我还是给他弄了一小块,用木糖醇自己做的。我喂到他嘴边,他舔了一下,然后笑了,
像个孩子。三天后,他走了。走的时候很安详,嘴角好像还带着那点甜。
我删掉了刚才写的那些字。重新开始写:“桂花糕,是年轻时的一个梦,是中年时的一份盼,
是老了后的一缕香。谢谢店家,让我又闻到了1957年秋天的味道。虽然不能吃,但闻着,
就足够了。”写完,我看了很久,然后移动鼠标,点击“提交”。
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:评价成功。我关掉网页,关掉电脑。房间里暗了下来,
只有窗外的天光,和满屋的桂花香。我慢慢起身,走到窗前。楼下的桂花树下,
孩子们还在玩耍。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捡起地上的桂花,捧在手里,给她奶奶看。
奶奶笑着摸摸她的头,说了些什么。我看着,看着,突然觉得眼眶又热了。王建国,
你看到了吗?现在的孩子们,不用排队就能吃到桂花糕;现在的桂花糕,有无糖的,
有低糖的,有各种各样的口味;现在的日子,真的像我们当年希望的那样,好起来了。只是,
你不在了。只是,我能吃了,却不能吃了。但也许,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。
我们熬过了最苦的岁月,等到了最甜的时代。虽然我们不能一起品尝这份甜,但至少,
我们曾经分享过那份苦。而在那份苦里开出的花,比任何甜都要珍贵。窗外的桂花,
还在静静地落。一层又一层,像是时光的碎片,又像是未说完的话语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
让那香气充满整个胸腔。然后轻声说,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,
也对着记忆里的那个人:“今年的桂花,开得真好。”5.1976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。
才刚进十月,秦淮河边的梧桐就开始掉叶子了。风一起,黄叶打着旋儿往地上落,
铺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沙沙地响。我家那栋筒子楼门口有棵老槐树,叶子落得更凶,
每天清晨我都要扫上好一阵子。但我不讨厌秋天。秋天有桂花。
我们这栋三层筒子楼住了十二户人家,家家门口都堆着杂物——煤球炉子、旧木箱、晾衣架。
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:煤烟味、白菜味、偶尔谁家炖肉的香味。但到了十月,
这些味道都会被桂花香盖过去。楼前楼后种了五六棵桂花树,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谁种的。
每年这个时候,整栋楼都泡在甜丝丝的空气里。傍晚孩子们放学回来,
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树下,仰着头看那些小米粒似的黄花。胆子大的男孩会爬上去摇树枝,
桂花就像雨一样落下来,落在女孩们的头发上、衣领里。小明八岁了,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。
他也想爬树,被我拦下了。“摔下来怎么办?”我说。“隔壁二毛都爬了。”他不服气。
“二毛摔断胳膊的时候你没看见?”我戳戳他的额头,“再说了,桂花是大家的,你摇下来,
别人还怎么闻香?”小明撇撇嘴,但没再争。这孩子懂事早,知道家里不容易,
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撒泼打滚要东西。只是今天不一样——今天是他生日。6.天还没亮透,
王建国就起身了。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边的床板轻了一下,然后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。
窗户纸刚泛出鱼肚白,秋天的晨光灰蒙蒙的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“几点了?”我含糊地问。
“四点半。”王建国压低声音,“你接着睡。”但我睡不着了。
我听着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,从门后取下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。他走到小床边,
给踢被子的女儿小红掖了掖被角,又在儿子小明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轻轻摸了摸。
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布袋子——那是用我一件旧衬衫改的,已经补过三次了。“路上小心。
”我说。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开门出去了。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
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。我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——去年屋顶漏雨留下的,
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鸟。楼里陆续有了声响:隔壁刘婶的咳嗽声,
楼下张师傅起床生炉子的动静,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喇叭声。1976年,
我们结婚十年了。这十年,日子像一架老旧的织布机,吱吱呀呀地往前织。
织出来的布不漂亮,甚至有些粗糙,但结实,耐磨。王建国从学徒工成了***技工,
工资从十八块涨到了四十二块五。我也从棉纺厂调到了街道办,虽然钱少一点,但离家近,
能照顾孩子。我们有了这间十六平方米的房间,有了一儿一女,
有了一个虽然拥挤但属于自己的家。只是桂花糕,依然是个奢侈品。7.小红先醒的。
五岁的孩子,醒来第一件事就是***眼睛找妈妈。她从小床爬到大床上,钻进我被窝,
小身子暖烘烘的。“妈妈,今天哥哥生日。”她说,眼睛亮晶晶的。“嗯。
”我摸摸她的头发。“有蛋糕吗?”我沉默了一下。蛋糕,那是电影里才有的东西。
去年我们厂***女儿结婚,弄了个奶油蛋糕,全厂的人都跑去看了。白的奶油,红的喜字,
听说要十几块钱,还要特殊的糕点票。“今天吃桂花糕。”我说。
小红的眼睛更亮了:“一整块吗?”“嗯,一整块。”她满足地叹了口气,把脸埋在我怀里。
过了一会儿,她又抬起头:“妈妈,我过生日也能吃一整块吗?”“能。”我说,
“等你过生日,也给你买。”其实我心里没底。一块桂花糕三毛钱,还要糕点票。
这个月为了给小明过生日,我们把攒了三个月的糕点票都用了。小红生日在四月,
那时候桂花还没开,有没有桂花糕卖都不一定。但这些话不能对孩子说。小明也醒了。
八岁的男孩,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,翻找他的书包——其实是一个军用挎包,
他舅舅当兵退伍时给的。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,神秘兮兮地凑过来。“妈,你看。
”我打开纸包,里面是五颗水果糖。糖纸已经皱巴巴的,但糖还完好。“哪来的?”我问。
“跟同学换的。”小明说,“我用三张烟盒纸换了五颗糖。今天生日,我们一人一颗。
”我心里一酸。三张烟盒纸,是他攒了多久才攒到的?
他知道那些印着***、红旗牌的烟盒纸在男孩们中间是硬通货,能换玻璃珠、橡皮筋,
甚至小人书的观看权。可他换成了糖,为了生日。“好,我们晚上吃。”我说着,
把糖仔细包好,放在枕头底下。8.王建国回来时,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。
他的脸被秋风吹得通红,头发乱糟糟的,工装外套的肩膀处湿了一片——是晨露还是汗水,
分不清。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袋子,攥得指节都发白了。“买到了?”我迎上去。
“买到了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哑。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,
比1957年那个油纸包好一些,是蜡纸的,上面印着“南京食品厂”五个红字。
油纸包还是温的。小明和小红已经围了上来,眼睛盯着那个纸包,一眨不眨。
王建国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放在桌上,一层层打开。四块桂花糕露了出来。淡***,方方正正,
表面撒着干桂花。比1957年那些糕点细腻一些,桂花也多了些。香气散开,
整个房间都甜了。“怎么四块?”我问。“限购两块。”王建国搓了搓冻僵的手,
“我排了一次,买完又到队尾重新排。后面的人不乐意,吵了几句,
后来看我是给孩子过生日,就让了。”我想象那个场景:天还没亮,
食品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。人们跺着脚取暖,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。王建国排在队伍里,
心里算着时间——他九点要上班,不能迟到。买完两块后,他看着长长的队伍,犹豫了一下,
还是走到队尾重新排。后面的人抱怨:“怎么又排?
”他说:“孩子今天生日……”有人让了,有人还在嘟囔。这些他都没说,但我能猜到。
“你几点去排的队?”我问。“四点五十到的,前面已经有十几个人了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
然后转向孩子们,“今天小明生日,我们吃桂花糕。”9.分糕的过程像一场仪式。
我找来最干净的盘子——其实就是一个白瓷盘,边缘有个小豁口,是去年小红不小心摔的。
我把四块桂花糕摆在盘子里,摆在桌子正中央。阳光从窗户斜***来,照在糕点上,
那些干桂花像星星一样闪着光。“怎么分?”我看着王建国。他想了想:“小明一块,
小红一块,剩下两块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今天小明生日,多吃半块。剩下一块半,
桂香你吃。”“不行。”我摇头,“你早上排了那么久的队……”“我不爱吃甜的。
”他又说那句话。二十年了,这句谎话说得他自己都信了。最后我们这样分:小明一块,
小红一块,我和王建国分一块。剩下一块,我说留着明天吃。其实我知道,
明天王建国会找理由不吃,那块最终还是会进孩子们的肚子。分给我们俩的那块,
我拿来小刀,仔细地切成两半。一半大一些,一半小一些。我把大的那块推给王建国。
“你吃大的。”我说。“你吃。”他推回来。推来推去,
最后我妥协了——但我只咬了一小口,就说饱了,把剩下的都给了他。他也只吃了一小口,
把剩下的又放回油纸包。“晚上再吃。”他说。我们都知道,晚上也不会吃的。
这块糕点会在油纸包里放上好几天,直到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,
直到我们再也找不到理由推脱,才会拿出来,分给孩子们。但此刻,让我们假装会吃吧。
10.小明吃得很慢。他用手指捏着那块桂花糕,小口小口地咬。每咬一口,
都要在嘴里含很久,让甜味和桂花香慢慢散开。他的眼睛眯着,像一只满足的小猫。
“好吃吗?”我问。“好吃。”他用力点头,“比去年那半块好吃。”去年国庆节,
厂里发福利,每人半块桂花糕。我们家的两块,切成四份,每人一份。小明的那个朋友二毛,
一口气就把半块吃完了,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小明手里的小半块。小明分了他一点点,
就指甲盖那么大。“那是因为今年是一整块。”王建国说,“一整块和半块,味道不一样。
”小红也吃得很珍惜。但她年纪小,控制不住,一会儿就吃掉了一大半。
看着手里越来越小的糕点,她突然停下来,把剩下的半块递给我。“妈妈,你吃。
”“妈妈有。”我指指盘子里我和王建国分的那块。“你那个小。”小红执拗地举着手,
“我的给你。”我接过来,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嘴里,剩下的还给她。“妈妈尝过了,真甜。
小红自己吃。”她这才安心地继续吃。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细微的咀嚼声。
窗外的桂花香一阵阵飘进来,和糕点里的香气混在一起。楼下传来邻居的说话声,
自行车**,远处工厂的汽笛声。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水,朦朦胧胧的。这一刻,
这间十六平方米的房间,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。11.吃完糕点,王建国该去上班了。
他穿上外套,走到门口,又折回来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小明。“生日礼物。
”那是一辆小铁皮车,绿色的,车轮能转。虽然漆掉了一些,但整体还很完整。“哪来的?
”小明眼睛瞪得老大。“厂里废料堆捡的。”王建国说,“我擦干净了,上了点油,
轮子能转。”小明小心翼翼地接过小汽车,捧在手心里,像捧着什么宝贝。他知道,
这可能是他今年唯一的生日礼物。新玩具要钱,要票,我们家买不起。“谢谢爸。”他说,
声音有点哽咽。王建国摸摸他的头,没说什么,出门了。我收拾桌子,把油纸仔细抚平,
叠好——这种蜡纸可以反复用,包东西不会漏油。糕点屑我也没扔,小心地倒在一张纸上。
这些碎屑可以泡水喝,有甜味,也有桂花香。小红蹲在地上看哥哥玩小汽车。
小明把车放在水泥地上推来推去,嘴里发出“嘟嘟”的声音。阳光照进来,
照在那个绿色的小铁皮车上,照在孩子们的脸上。我看着他们,突然想起1957年,
王建国在桂花树下对我说:“等以后日子好了,我买一整盒桂花糕给你吃。
”那时候我们以为,“以后”不会太远。现在十八年过去了,我们依然分食着一块桂花糕。
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——我们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,有了一双儿女,
有了一个虽然清贫但完整的家。日子好像真的好了一点。虽然只是一点点。12.傍晚,
王建国下班回来,手里拎着一个小网兜。网兜里有一条鱼,不大,也就巴掌长。
还有一把小葱,几块豆腐。“哪来的鱼?”我惊讶地问。“厂里发的。”王建国说,
“国庆节福利,每人一条。”其实我知道,这鱼可能是他用别的东西换的。
他们机械厂有时会发手套、肥皂这些劳保用品,他可以拿去跟别人换吃的。但他不说,
我也就不问。晚饭很丰盛:鱼头烧豆腐,鱼身红烧,小葱炒鸡蛋——用了两个鸡蛋,
是攒了一个星期的。还有白菜汤,里面放了几片昨天剩的肉皮。这就是生日宴了。
我们围坐在小方桌旁,桌上摆着四个菜,中间是那条完整的鱼。
这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——通常我们一个月才吃一次鱼,而且都是切成段,分好几顿吃。
“今天小明生日,鱼不切了,整条烧。”我说,“寓意年年有余。
”小明和小红眼睛都盯着那条鱼,但他们没动筷子,等着大人先夹。
王建国夹起鱼肚子上一块最嫩的肉,放到小明碗里。又夹起另一块,放到小红碗里。“吃吧。
”他说。我们这才开始吃饭。鱼很鲜,豆腐很嫩,鸡蛋很香。但最香的,
是那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——虽然挤,虽然桌子小得胳膊碰胳膊,但温暖,踏实。
饭后,我拿出小明换来的五颗水果糖。糖纸是玻璃纸的,在灯光下闪闪发亮。
我小心地剥开一颗,糖是橘***的,闻起来有橘子的香味。“一人一颗。”我说。
小明那颗给了小红,小红那颗想给我,我没要。最后我们四个人,吃了三颗糖。剩下两颗,
我说留着明天吃。其实我知道,明天孩子们还会推来推去,最后那两颗糖会在抽屉里放很久,
直到糖纸和糖粘在一起,直到我们都忘了它们的存在。13.晚上,孩子们睡着了。
小红的小床挨着大床,她侧躺着,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——那是用碎布头做的,
眼睛是两颗黑纽扣。小明睡在靠墙的那张小床上,呼吸均匀,手里还攥着那辆小铁皮车。
我和王建国躺在床上,没睡。月光从窗户照进来,照在水泥地上,白晃晃的一片。
楼里很安静,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,或者谁家孩子的梦呓。“今天花了多少钱?”我问。
“糕点六毛,鱼是发的,豆腐和小葱一毛二,鸡蛋算一毛。”王建国低声说,“总共八毛二。
”八毛二,是他两天的工资。但我们谁都没说贵。有些东西,不是用钱能衡量的。
“小明今天很高兴。”我说。“嗯。”王建国应了一声。沉默了一会儿,他说:“桂香,
你说咱们这辈子,能不能等到想吃多少桂花糕就吃多少的时候?”我想了想:“能吧。
孩子们不是说了吗,等他们长大赚钱,要给咱们买一屋子桂花糕。”王建国笑了,笑声很轻,
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叹息。“那得等多久啊。”“等呗。”我说,“十八年我们都等了,
再等十八年,怕什么。”窗外,桂花的香气又浓了起来。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秦淮河的水汽,
也带来更浓郁的甜香。这香气穿过窗户,穿过蚊帐,一直飘到我们床边。
我忽然想起白天分糕点时,那些掉在桌上的碎屑。我当时没舍得擦,用手指一点点蘸起来,
放进嘴里。碎屑很小,几乎尝不出味道,但那股桂花香,一直在舌尖萦绕。
也许生活就是这样——大块的甜蜜不常有,但碎屑里的甜,一点一点攒起来,也能甜一辈子。
“睡吧。”王建国说,“明天还要上班。”“嗯。”我闭上眼睛,但没马上睡着。我在想,
等小红生日的时候,我要给她买什么。也许可以提前攒钱,买一块桂花糕,再买一根红头绳。
或者,我可以学着用碎布给她做一件新衣服。想着想着,我睡着了。梦里,
我看到了很多桂花糕,堆得像小山一样高。王建国、我、小明、小红,
我们围坐在桂花糕山旁边,想吃多少就吃多少。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,
王建国的笑容像年轻时那样明亮。醒来时,天还没亮。王建国已经起床了,
正在轻手轻脚地穿衣服。他看见我醒了,做了个“继续睡”的手势。我看着他穿好衣服,
拿起布袋,准备出门——他要去买早饭,馒头或者油条。走到门口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桌子。
油纸包还在桌上,里面是那块留着的桂花糕。他走过去,打开油纸包,掰下很小的一角,
放进嘴里。然后他满足地叹了口气,像完成了一个仪式。我假装没看见,翻了个身,
面朝墙壁。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,湿了枕头。不是难过,是别的东西。
是那种知道有人在默默爱你,默默把最好的留给你,却还要假装不在意的感动。
是那种清贫岁月里,一点甜就能照亮很久的感恩。是1976年的秋天,南京城里,
一间十六平方米的房间里,一个普通家庭最真实的幸福。虽然这幸福很小,
小得像桂花糕的碎屑。但对我们来说,已经够了。14.1996年的秋天,
南京城在拆与建之间摇摆。从我家阳台望出去,左前方那片老平房上个月刚被推平,
现在搭起了高高的脚手架,挂着“新世纪商厦”的巨幅广告牌。右边,
秦淮河对岸的老城墙还在,但墙根下开了一溜儿酒吧和咖啡馆,霓虹灯牌在夜里亮得晃眼。
我们这个八十年代初建的家属院,成了这片区域里最旧的建筑。邻居们陆续搬走了,
有的买了商品房,有的子女接去了新城区。六层的老楼里,有一小半窗户常年黑着。
但我没想过搬。王建国也没提。我们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十五年,从筒子楼搬到这里时,
小明十四岁,小红十一岁。现在孩子们都大了,房子空了,但我们习惯了。
习惯了墙上的水渍印子,习惯了吱呀作响的木地板,习惯了厨房窗户永远关不严,
秋天灌进来的风里总带着桂花香。只是今年的桂花香,闻起来有些孤单。九月三十号下午,
邮递员在楼下喊:“301,王建国,汇款单!
”我正在厨房腌桂花——楼下那棵老桂花树今年开得特别旺,我摘了些,准备做糖桂花。
听到喊声,我擦了擦手,赶紧下楼。汇款单是小红从深圳寄来的,五百块钱。
附言栏里写着一行小字:“爸妈中秋快乐,买点好吃的。”我捏着那张绿色的单子,
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。楼道里很暗,声控灯坏了很久了没人修。从气窗透进来的光,
刚好照在“深圳”那两个红字上。那么远。小红嫁去深圳五年了。头两年还回来过春节,
后来有了孩子,说春运太挤,孩子受不了,就改成了国庆或者中秋回来。再后来,
她说公司忙,请不到假,就连国庆也不一定回来了。上一次见她,是去年春天。她回来出差,
只住了两晚。带了一堆营养品,包装都很精美,全是英文。我说太贵,她说:“妈,
现在不同了,这些东西咱们吃得起。”咱们。她说“咱们”,但我感觉,
我们好像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。3回到家,王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。他今年六十了,
去年退休的。退休后订了三份报纸,能从早上看到中午。但我知道,
他其实没怎么看进去——翻来覆去就是那几版,广告版都能背出来了。“小红寄钱来了。
”我把汇款单放在桌上。他摘下眼镜,看了看:“这孩子,又寄钱。”“说是让买点好吃的。
”我在他对面坐下,“中秋快到了。”王建国沉默了一会儿,重新戴上眼镜,但没再看报纸,
而是看着窗外。窗外是那棵桂花树,金黄的花簇在秋风里微微颤动。“小明呢?”他问,
“中秋回来吗?”“昨天打电话说,要看生意情况。”我说,“最近在谈一笔合同,
成了就能回来,不成可能还得跑广州。”王建国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——我腌桂花的罐子在发酵。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,
一下,一下,像某种缓慢的心跳。十月二号,快递来了。不是邮局那种绿色邮包,
而是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小伙子,抱着一个挺大的纸箱。“王建国家吗?深圳来的快递。
”我签收了。纸箱不重,但包装得很讲究,外层是硬纸板,里面还有泡沫塑料。拆开,
是一个铁盒子,深红色,印着烫金的“港式月饼”四个字。打开铁盒,
里面整齐地摆着八个月饼,每个都有独立包装。
莲蓉的、蛋黄的、五仁的、还有我没听说过的“冰皮月饼”。盒子底层,
还有一小盒独立包装的桂花糕,真空的,每块都方方正正,
